《民国报刊诗话选编》 周兴陆 杨婷婷 张晴柔 辑校 东方出版中心

诗话之为物,大体分两类。一类侧重评论诗法诗艺,梳理诗风源流,如严羽的《沧浪诗话》即属此类。这似乎上承的是梁代的《诗品》《文心雕龙》等诗文评。另一类,则重在记事与摘诗,以备风雅掌故,后世最著名的《随园诗话》可作此类的代表。这类诗话,至少自唐代孟棨的《本事诗》起就出现了,只不过在当时还没有“诗话”这个名称而已。

第一部以“诗话”命名的,是北宋欧阳修的《六一诗话》,其明谓“以资闲谈”,当属后一类无疑了。从此以往,诗话一体长流不绝,而极盛于清代。现存清诗话总在八百种以上,谈艺与补史两类,都蔚为大观。范围上或杂记见闻所及之人与诗,或刻意保存一地诗学文献,或包举古今六合以臧否论衡,五花八门,难以缕析,但性质上仍不出这两类。唯至于清季,家国多故,不少名诗人身与政局,歌哭于斯,以诗当史,故当时诗风力扫浮华,学宋人之坚苍以寄慨,形成所谓的“同光体”。而为之鼓吹最力者,乃身入民国的陈衍所作的《石遗室诗话》,是为民国诗话之滥觞。

民国报刊底本

以新补旧,雅俗共赏


(资料图)

是以沿上述源流而来的旧派民国诗话,有相当一部分几于融两类而为一。其所记一面诗史互通,一面诗风求新。如钱仲联《梦苕庵诗话》、王揖塘《今传是楼诗话》等皆如是。当然,纯粹站在古典诗史的高度来论诗艺的诗话也有,钱锺书《谈艺录》即是。这是钱氏重诗不重史的偏好使然,可算是独特的一种。但这两派只是旧派诗话内部的差别,两者仍属于同一个“大传统”中。

更大的分野,乃在于其与民国新派诗话间。新文化运动后,白话文通行,报业繁盛,市民文化遂再度勃兴。一些于报刊主编为求迎合读者,也开始连载诗话。这类诗话,消闲成分较重,多不大涉及诗史上的紧要问题,长期不为人重视,处于若存若亡的状况中。之前我翻阅民国诗话时,曾无意间于旧报刊瞥见一鳞半爪,意识到这可能是民国诗学史的另一面,期望有人能择要整理。今有心者出矣!周兴陆、杨婷婷、张晴柔三位选辑的《民国报刊诗话选编》近期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,改变了对这类诗话研究的茫昧现状,让我们能看到一个报刊诗话尤其是新派报刊诗话的基本面貌,为功不可谓不大。

三位编者能措意于这一批诗话,是有眼光的。词曲最先也不过供消闲玩赏之用,而如今王国维的《宋元戏曲史》已成名著。小说虽然一直读者众多,但直到晚近蒋瑞藻、胡适、鲁迅等人严肃考证、赏析,其地位才明显提高。这表明我国文学史上,雅文学的统治力之强大。但如鲁迅所言,文学史的首肯,往往是在文学革命成功之后的。文学革命的成功,最基础的就是资料收集。据本书编者前言,其收集民国诗话多达两千余种,用力不可谓不勤。从中选出数十种勒成此书,这就保证了选目基础的全面,择取的审慎,不至有“辽东白豕”之病。而我们透过此书得到的民国报刊诗话的印象,也就比较全面准确。

阃门内外,皮里阳秋

今观此书,可谓包罗万象,其中最多的是闺秀诗话、滑稽诗话两类。

闺秀诗话晚清即有,如咸丰间棣华主人《闺秀诗评》、光绪间孙兆溎《闺秀录》等,这类诗话往往还是以传统的眼光看待女性及女性诗,所谓“温柔袅娜,不失女子之态”者。源头可以上溯到诗三百与汉乐府。本书中范海容《闺秀诗话》、缃叶《绿葹阁诗话》、蒋瑞藻《苎萝诗话》、吕君豪《名媛诗话》等,大体还是沿着这个路数而来,表彰闺秀之才,而尤重闺秀之德,其所录诗多绵芊秀丽。

但另一类录女子诗的“闺秀诗话”,则反映了时代风潮。如杨云史长女杨全荫作《绾春楼诗话》,则时时不忘表彰女子独立。其记辛亥革命时有女子杨雪子者,“有《送军事团北伐》古风一首,意殊遒壮,气吞万夫,真堪掷地作金石声也”。且云杜诗“车辚辚,马萧萧”、王翰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”比之“徒见气馁而已”。又如桂英1934年作《女子诗话》数条,至谓《兵车行》“只知儿女之私情,不急国家之大难,诚足耻也”。这类激进态度,诚不可以诗学论。但一来可见时代风气下女子独立的呼声,二来也可见当时一部分报刊诗话作者的创作态度。在旧派诗话中这样的著作是较少的。编者敢于选录这样的诗话,正体现出其于文学史演变规律的理解。精密起源于草率。写的人多了,才可能出佳作。而且值得注意的是,杨、桂两书中,同时也记录传统闺阁诗。这可能正是风起云涌、新旧交替时代精神的真实反映。本书编者兼收并蓄两类不同的闺秀诗话,诚可由诗见史。

滑稽诗话是本书的另一大宗。这类诗插科打诨,博人一笑。而有些也言迩旨遐,主文谲谏,得古诗人怨而不怒之遗意。如郑逸梅《滑稽诗话》、蛰庐《滑稽诗话》等皆如此。

郑氏为现代掌故名家。此诗话亦旧派记事录诗的写法,然文笔雅致,轻松谐趣,无头巾气;尤可贵者在绝无袁枚等人阿谀权贵、自相标榜的恶习。多采前人诗文笔记,故颇耐读。如记两文士作诗数首诋孟子,其四云“完廪捐阶事可疑,孟轲深信究还痴。岳翁当代为天子,驸马如何弟杀之。”此为宋人李觏的《诃孟子》。其五云“乞丐何能备妾妻,邻家安得许多鸡。当时尚有周天子,反手偏偏说王齐”,此诗出冯梦龙《古今笑》,后来被金庸安插到《射雕英雄传》中而出名,唯文字与郑所引小异耳。即此可见郑氏博雅。其记曾国藩幕僚讽刺诗,虽亦出清人笔记,但未必无讽今之意。所录刺袁世凯称帝诗亦恢诡可喜。通观全篇,除猺女一条稍伤直露外,多为雅谑。蛰庐的诗话,风格亦类郑作,谑而不虐,惟剿袭稍过,如其第五四、六十、六一、六四等条,皆已见于他书矣。

鄙意以为,这类雅俗共赏的滑稽诗话,较之一些庸俗油腻的传统诗话,格调反而更高,这也许是文化“下沉”之后掌故类诗话的一条新出路。当然,滑稽诗话中亦不乏恶趣味者,编者未尝讳言,选录喋喋江湖汉《滑稽诗话》、王翁曼《狂浪堂诗话》等数种,以见民国市民趣味之一斑,这与当今全民沉迷的短视频都是一种心理发泄的工具,可谓古今一揆。

贯通古今,兼收并蓄

此外还有不少地域诗话,如图南诗史《诗中之伯》记台湾诗人,朱天石《红琴绿剑楼诗话》记宜兴诗人,姜寅《醒世轩诗话》记东台诗人等,皆是清诗话中此类著作的延续,姑置勿论。惟抗战诗话、新诗话等旧派诗话中所无的种类,却值得注意。

旧诗话中表彰忠烈的内容很多,而语多蕴藉,感慨深沉。如此书所选梦隐的《爽籁阁诗话》多记明遗民诗,王怡亲《醉生轩诗话》录革命者赵声、林文、秋瑾等人诗,钟美《萧斋诗话》借古讽今、忧国伤时,都可算是传统诗话这类观念的延续。尤其《萧斋诗话》作者深于诗学,见识高卓,混融古今,实是传统诗话中的佳作。而本书所选在抗战背景下专录古今烈士抗敌者诗句的诗话数种,则是时代的产物,是抗战文学中尚未为人关注到的旧体文学资料,可供现代文学研究者参考使用。本书中最具特色的,可能是胡怀琛《新派诗话》、守初《思慈庐新诗话》及蒋成堃《夕阳楼旧诗新话》。这一批诗话都在探索新旧诗的融合。如胡著认为要打破平仄对偶的死规定,但同时认为胡适等人的自由体文字松懈,接近于散文,是过犹不及,因此要改造出一种工整自然的“新派诗”。而蒋则认为要旧瓶装新酒,用旧体的格式写新内容新思想,这其实只是黄遵宪诗学主张的延续。胡蒋二人只是一体两面。而守初则直接评论数位新诗作者,欲泯文白之畛,而以优劣风格评定之,颇具现代眼光。然因其全书仅六条,皆具体评论而未申明主张,故尚未可称一家之言者。这类诗话是研究现代诗的稀见资料,从这点上看,与抗战诗话都可归入现代文学研究的范围了。

最后,有一种旧派写法的谈艺之作,值得说两句,乃是奇梵的《高咏楼诗话》。该作分体论唐诗,每一体皆评唐名家数人,所论皆精微切实,不作浮泛语,亦不以摘句为事。如言杜甫七律当以《诸将》压卷,《秋兴》八首则“时有利钝”;又云杜甫绝句多不工;更有奇论曰唐宋七律以韩冬郎为第一,类皆作者自造所得而可谓一家之言者。惜不知此作者真名,不免有读其书不知其人之叹,幸赖本书钩沉其鳞爪也。

如今民国诗话的研讨才刚起步,此书于报刊诗话的整理有筚路蓝缕之功。使读者如我能更充分地认识到当时诗学新旧融合的局面,拓宽了我对诗学的认识,也为研究民国新、旧文学者提供了新的场地,是一部所有关注民国文学的人都值得读的扎实之作。

作者:黄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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